程一

在病房

有时候从某些地方会射进来一束束转瞬即逝的光,在光束的映耀下,那些向着某个他看 不见的底部飞快滴落的水珠显得格外迷幻,从那里传来的回声充满了整个空间,他总是期待 着那些时刻。多么闪耀的坠落,仿佛夜空中无数次跌坠的星辰。他不知道要是没有那些一闪 而过的光,他会怎么度过这些黑暗中的日子,仅仅依靠听觉?事实上的绝大部分时间,只要 他还清醒着的时候,他都会通过数那些水滴的回声来撑过经过的时日,回声仿佛是从他身体 内部的某个深渊中发出,他整个的身体是一个漏斗状的容器。在图像中挣扎,又溺去,那图 像浮现,又消隐…… 

他感觉到那些被图像充满的瞳孔在四周的黑暗中盯视着他。那些烙在他身体内部的星 辰,那些闪光的钉子,将那片黑夜钉在他的头顶上方,那永恒的夜的穹隆,那嵌在她身体内 部无穷无尽的穹隆,将他完全地包裹在她的里面。可是你还记得吗?在那间已经向我们永远 关闭的密室之中的那个他?他曾经和我们长着同样的面孔,用同样的声音说话? 

他身体上的许多火山口仍不断往外喷涌着火焰,仿佛这片大地上炽热而纯白的乳头,熨 烫着黑夜无尽的轻盈的质地。那些绵延不断的柔软的山峦,那些雾,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将 自己最深层熔融的岩浆向外喷涌,泼溅,在这片摇曳的星空中挥舞着优雅的舞蹈。岩浆在纯 白的山体表面肆虐流淌,将那些高耸入云的崖壁一遍又一遍地冲刷干净,让它们在星空下发 出圣洁的光辉;从整个蝴蝶谷般凹陷的低地往下坠跌,星辰点缀在无边无际的黑色的薄纱上, 稀薄的丝织物的海洋,汇向同一片悬空的海。越往下,波涛声越加汹涌,那些朝向海的俯冲 加速着蓝色脉搏的跳动。一旦那些火山口开始向外喷涌出火焰,他便再也不能够将它们紧紧 地捂在自己的身体里面,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空,她却正在从各个方向渗入他。 

整个世界都在他咆哮的漩涡中奔腾起来,整个世界,都要从那些旋绕在他身体上的漩涡 眼中沉没下去,最终埋入他身体的无数个中心。地处南方的潮湿的空气滑过的每一寸肌肤, 都渗入进这座城市细密的毛孔。这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已经出现的城市,这座从无尽的大 地上凸显出来的晶莹剔透的城市,她仿佛一场穿上水晶鞋的舞蹈,在这样一片无根的海洋中, 任由那些飘忽的舞步缠绕,不断地构成一个她,在他的外面,在星空下扮演着无家可归的告 白。那片同样是无辜的海,仿佛一只青蛙蹲伏着,蓄积着力量,它的腿在朝向过去的每一刻 的脸上蹬去,却处于一种不断踩空的处境。他不断地在自身中踩水,在自身朝向自身的泅渡 中,维持着一片蓝色的纯粹。 

那些岁月,那些困兽般被锁在笼中的岁月,早已经在扭曲的时间中变了形的岁月。他的 身体卡在了那里,拔不出来,也退不回去。只能够静静地等待,回忆,在万分之一的期待中 让生命继续下去。 

“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他吗?通过自身不断累积而成自身的历史?他不过是一只蹒跚 学步的猴子,被所有的她做成了一道绝妙的活体猴头菜,锁在了桌子的中央,只露出洗干净 的脑袋。这是一道我们所有人的菜,当天灵盖被揭开,滚沸的油泼下,它还能发出吱吱的叫 声。这个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开始将长长的,同时又尖又细的筷子伸进它的脑袋,伸进那 个脑髓里面。”当它被按照每一个人的口味抹上了各种各样的调料。一只只陌生的舌头从各 个方向伸进来,同时伸向这同一个中心。你有一种被反噬的感觉吗?那些舌头是从哪儿冒出 来的?那许多柔软的血红色舌头在属于你一个人的城市的地下管道里肆虐地蔓延,在你思维 的地下管道里也开始肆虐地蔓延,缠绕着那些在下水道里出现的黑暗,分泌着各种各样的酶。 

而他呢?难道仅仅是一道无人来品尝的活体猴头菜,任由自己的天灵盖被揭开,任由各 种意识筷子般在他的脑髓里面搅动,任由这样一道餐桌般的卡障将自己摆成一道祭献给这些 他所经过的日子的贡品。 

脚印声越来越清晰,回声不断地回环往复……那些声音,通过耳朵不断向下的长长的螺 旋走廊,从底部一个针眼般大小的秘密入口渗透进入那个黑暗的密室,他对于那些螺旋形的 通道已经非常熟悉,怎么可能不熟悉呢?这么多年以来,他总是独自面对越来越多的通道, 并且不断地在每一个通道中追踪着她?紧紧跟在她的后面。有时候,一些低语声不断地从那 无尽回环往复的螺旋通道中抵达他身体内部的那个深渊,然后从那里飞快地掉落下去,无始 无终。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些由螺旋走廊构成的回环往复的世界,仿佛他自己就置 身于这个世界的里面,但他知道她是在外面。一种由外向内的桥,一种由他自身通向自身的桥?可是他有曾经抵达过吗?他可有曾想象过那样一种面对自己的时刻? 

是一个已经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吗?那处于水下的一个理想的去处?她是谁,如果不是亚特兰蒂斯,她永远的处在一个未知的角落,仅仅留存一个名字。还是她只是一个器皿,一个 器皿之中的器皿,他想到了那第一棵立在神庙中心的柯林斯柱式,那棵柱式中的柱式,因为它,周围的空间才开始有了一种神圣的意义,在光束的耀映下,给尘世的人们提供一种跪拜的方式。还是罗马万神庙的穹隆?那些无根的光从那里照射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光了,还是他自己就是一束落单的无根的光,他能够照亮别人,却不能够将眼球对向自身, 哪怕在一瞬间瞥见自己。 

在那根长长的输液管里滴淌着他的光阴,这些透明的线团,将顺着他身体中纵横交错的迷宫,去寻找一头传说中的怪物,她在他体内的迷宫的最深处蛰伏着。这些银色的线团,在他身体内部的黑暗的隧道之中,他是克里特岛呢?还是他就是那头怪物的后代。不,都不是, 他只是那个硕大的线团,在通往自身的迷宫之中的时候不断地将自己一层层地剥开,让自己的每一层都摊开裸露在自身的迷宫隧道里面。一种向内的坍缩,不断地将那头怪物逼向尽头, 仿佛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去写一首诗,将每一个处于行动中的词语的可能性都逼向一种尽头。 但它并不会从那个尽头摔下去,会吗?如果他是他自身的勇士,他有没有勇气杀死它? 

空气微微泛起的涟漪轻轻地吹拂着他的毛孔,那些细微的毛发仿佛柔软的藻草摩擦着他的皮肤,这黑暗中的空间竟仿佛一个无底的隧道,他卡在了这个隧道的某个地方,尽管这隧道其实并不粗糙,甚至有些湿滑。 

“当难得一见的光线从头顶洒下,通过那些隔栅形的网投射在他的身体上,虽然只是转 瞬即逝,虽然只是一种捆缚的形象,但他仍然渴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去挨过艰难的时日。那 真是一副绝妙的画面,他矗立在四方的中心,没有十字,没有可以让他轰轰烈烈的火把,甚至没有钉子,他只是被纯粹地卡在那里,卡在一种纯粹的空间中,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在那黑暗中会有一些长长的坚硬的物体伸进他的意识,一种奇怪的不适感,某种鸟类的长喙般的物体,给他输送着什么?他看不见这一切,而她就在他的周围,也在他的内部,从内到外,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运转之中。

那些柔软的管子缠绕着他,仿佛他是这个空间的心脏,它们又像是柔软的蛇,啄食着他, 损耗着他,他又能够做些什么呢?除了等待着它们像她一样从各个方向伸进他的肉体。

记忆中玫瑰色的花瓣仍然在天空中燃烧着,仍然有陌生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来,像那些陌生的思想在头脑里面盘旋着,仿佛一只鹰,在上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啄食脑髓。仿佛是一蹲被人们遗忘的木马,而那木马已经不能够打开,普里阿摩斯的城楼早已经化为了灰烬, 他仍然卡在了那儿,卡在了那段无穷无尽的时空铸就的迷宫之中。哦,意象中纯粹的海伦。

无数次他听见门栓从他身体的内部坠落,可是总是有一只手在那儿,将它捡起来,又将那门拴上。那具陌生的身体是那么的深不可测,每一个日子都是那么的深不可测,都陷进了那些柔软的沼泽。被藻草捆缚的命运,仍试图从命运的内部向外窥望。在那里,一个又一个她在空气中崩塌,又聚集起来,从每一刻中跃入一种不确定。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他只能在那些一闪即逝的光束经过的时候,那些长着翅膀却没有脚的光经过的时候,才会发现 就在不远处有一道缝隙,有一些东西从那个缝隙中飞快地经过。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灵魂的狱卒,你们小心翼翼地将它紧锁在身体里面,你们通过肉体铸就的牢狱要将它拖拽到什么地方?无尽的睡眠,无尽的岁月,无尽的交媾,无尽的沙子流过。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梦逃到另一个梦,从一个日子逃到另一个日子, 从一个国家逃到另一个国家。然后呢?然后呢?”

他自始至终都被卡在了那里,直到那个时刻,一片银色的切片从高处落下,他的身体被 一分为二,他的头部在还有意识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另一半在那瞬间痛苦地痉挛,通过一种共振的效果,周围的空气开始痉挛,周围的空间也开始痛苦地痉挛,那些硕大的躯体,那些躯体之中的躯体,从此刻陷入无穷无尽的痉挛。他的身体仿佛是两个时代被彻底地一分为二, 那个切面流淌着血液仿佛这黑暗中洒下的银鱼,一种游动的无根的光在这片黑暗中泼溅,以一种纯粹的自由的形式在自由中遨游,一种纯粹的真实的痛,仿佛最后的归宿,一种结局中的开始,一束期待着从这片黑暗中走出的光,一束裸体的光。

他感觉到那身体内部的门栓也开始痉挛,仿佛她卯足了劲要将那道门打开,任由自己在这片黑暗中坠落。

之后他失去了知觉,当他再一次奇迹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拥有了另外一具陌生的躯体,他和那具躯体之间通过许多让他产生不适感的输液管般的软管连接,那些输液管的针头仍然是许多鸟喙一般的物体,楔入他的头部。


那个陌异的切面的一半被缝进了他现在还能够行走的身体里面,另一半永远地留在了银色切片的另一面,永远地血肉模糊,永远地不能够愈合。有时候她会从切面的一边跃入他身体的另一边,又从这另一边回到原来的位置,在那片漫无边际的切面上,永远地保持着蛙泳的姿势,偶尔在荒芜的切面上形成三两点凸起。

作者附言

 

本文试图探讨的主题有关流逝,以及“他”与“她”共同在时间中彼此施加的无形的束缚,彼此间试图面对面的抵抗与解放这种束缚所做的努力,它是一种来自于生命中的强烈的受困意识,面对一盘必须面对的棋局。

有时候有些潜意识,仿佛它能自己生长出喉咙,然后开始述说,开始表露出它的点点滴滴,面对这些,“他”与“她”作为两个身处其中的旁观者,倾听着它的娓娓道来,以便填补那些夜深人静而又足够清醒的时刻,那些在时间中受困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