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言

霧中燈火

於我而言,與Eve Chalamet的會晤是生命中絕無僅有的經驗之一;我深信任何人都難免為此心生疑竇──對,事有蹊蹺;因為我完全確認,作為一重大血案之唯一生還人,她全無所謂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之徵象。當然,所謂「倖存者」並不罕見,我也絕非首次採訪一位唯一倖存者──根據經驗,倘若時值創傷本身影響最為劇烈之時刻,我原本便不可能被允許採訪,也很難與倖存者本人會面互動;因為該倖存者之身心狀態可能正瀕臨崩解,難以負荷;遑論談及創傷本身。但即便如此,即便已堪稱事過境遷,於多次會面過程中,Eve Chalamet反常的平靜依舊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明白這是否與她本人的宗教信仰有關──準確地說:我不知這是否與她本人身處邪教組織核心有關(或者,容我大膽臆測,正因其思想背景,正因其邪教之「邪」;那所謂創傷,對她而言,並非必然就是創傷?)──是的,邪教,「所謂」「邪教」。Eve Chalamet之真實身份與眾不同;因為她正是邪教教主Aaron Chalamet的獨生女。合理推測,她原本也極可能順利繼承教主父親Aaron所創立的「地球覺知」教派──如果那血腥無比的「審判日大屠殺」沒有發生的話。

一切始於她的親生父親。資料顯示,西元1986年3月,「地球覺知」教派教主Aaron Chalamet生於美國愛達荷州科達倫市(Coeur d’Alene)一藍領階級家庭,為家中長子;其父(即Eve Chalamet之祖父)多數時間任職於一小型鋸木工廠,而母親則主要從事家務與文書零工。據了解,於2004年自當地社區高中畢業後,Aaron Chalamet曾從事Wal Mart超市收銀員、3C通路業務員、保單銷售與新媒體網路行銷經理等工作。2011年,原本身為虔誠基督新教福音派教徒的Aaron孤身遷徙至北達科他州一名為Fargo之小城,受聘於當地一福音派教會,負責教會刊物編輯、教會FB粉絲專業經營、網站內容設計更新等工作。2013年他與妻子Carey James結婚,生下長女Eve Chalamet,自此於Fargo安家落戶。據了解,除長女Eve之外,Chalamet夫婦未有任何其他子女。2023年,已於教會工作10年的Aaron Chalamet無預警辭職,原因不明。再經9年後,西元2032年5月,Aaron Chalamet於Fargo小城近郊自宅創立一名為「地球覺知」之神秘教派,自任教主,正式啟動其教派擴張之組織進程。

此為「地球覺知」正式成立前的史前史。然而事實上,並不令人意外的是,2032年並非教派實質起點──調查顯示,前此十年,亦即約於2020至2030年間,於Fargo小城,Aaron早已於數個據點定期展開小規模宣講,並已略有非常態組織運作。其時「地球覺知」之名尚未見諸於公眾,而Aaron之思想似乎也尚未顯現特殊傾向──如果消息來源所述為真的話。

「啊,是,我覺得他確實是個很有魅力的傳道者──」曾於此一「史前史」時期多次親聆Aaron宣講的Fargo小城居民Glory S.曾於受訪時如此向我形容:「他很迷人、很討人喜歡。但......也就是這樣而已吧?仔細回想,他講道的內容並不怎麼新鮮,也沒有過度怪異的地方。對,客觀上,或許就與一般熱情信仰者的個人分享證言沒有太大差別吧?......」Glory S.表示,她記憶中的Aaron是位仁慈長者,行止一切正常,並無特出之處。於宣講中,也從未有任何超出一般常理之言行。「對,我說,你一定會知道......你自己是基督徒嗎?嗯,對,我們知道許多傳道者會誇大自身的超現實體驗,將這些體驗歸因於神,說這是神蹟,『神之大能』之類的......」受訪時,Glory多數時刻神情愉悅,眼神發亮。「這其實很常見啦,大家都習慣了。有時傳道者說得離譜了些,聽眾們嘴角都有笑意......我一直覺得這是某種默契,心照不宣,大家明白神是好的,明白你只是隨口胡扯;大家都知道,也不說破;也沒什麼反感,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笑。這很有趣嘛......你知道,那也算是某種娛樂啊,傳道的脫口秀......」Glory S.微笑,顯然沉浸於美好回憶中:「這不奇怪。但我的印象是,Aaron連這些都不常說。他根本很少提到神蹟。我記得他的證言偏向於強調他個人或其他信眾的心靈體驗。他總是用他的大灰眼睛看著你......你知道,他長得好看,身材又高;我母親早說過他該去當電影明星......對,他會鼓勵你用自己的心靈去領受神的存在;樂觀又正向。他能讓你覺得,你對神的各種看法、各種情緒和經驗,就算再怎麼怪、怎麼罕見,甚至不符合聖經,都是可以被允許的。我們......呃,我說我和其他教友,我們有時還彼此取笑,說我們像是在組一個心靈雞湯小組讀書會......他真是個溫和寬容的人啊。會變成後來這樣──」提及往後新聞中的地球覺知邪教與「審判日大屠殺」,Glory S.一時語塞,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我......這些後來的事情......什麼邪教之類的......我不知道啊;我還真是不懂......」

事實上,Glory S.的看法並非孤例。於Aaron Chalamet此一「前地球覺知」時期,這算是對他的普遍看法。不僅限於我個人親訪的Glory S.;根據其他媒體或獨立記者之追蹤調查,亦有其餘多位曾與Aaron Chalamet有所接觸的聽眾於受訪中表達過類似觀點。換言之,說他是個「療癒型」、「暖男型」宗教領袖,亦不為過。或許正因如此,儘管於Fargo小城當地堪稱小有名氣,此一時期,Aaron Chalamet之個人宣講確實並無可疑處,自然也未曾引起大幅關注。

然而這正是「地球覺知」此案之核心難題。一如大霧掩至,真相無聲隱遁,人類心智最終的神秘於一世界般廣漠的空間中滅失無蹤──我們必須追問的是,一個初始僅以「熱情證道者之基督新教見證經驗」為核心,從未涉及超自然或偏激事物,記錄所及亦未曾從事任何違法行為的正常小型宗教團體,究竟是如何搖身一變而為一邪教的?據了解,自2032年教派以「地球覺知」之名正式創立後,該年秋天,Aaron Chalamet隨即購入距Fargo約27公里遠的一處林地,興建農莊,連同最初12名忠實追隨者舉家遷住,開始以虔誠修行為名的集體生活。這無疑啟人疑竇:所謂集體生活,其必要性從何而來?根據的是何種教義?他們究竟在「修行」些什麼?是否正在此時,Aaron的核心思想已然發生變異,地球覺知教派亦因此而終究步向了信仰的歧途?

而這與那最終毀滅一切,天火焚燒般的「審判日大屠殺」,究竟又有何關係?

絲毫不令人意外的是,外人很難直接探知集體生活的真相;所有事後調查與採證(無論來自於警方、媒體或其他獨立研究者)均遭遇極大阻礙。於「地球覺知」長達七年的集體生活中,所有信徒幾乎與外界完全斷絕聯繫。而於2039年12月17日的審判日大屠殺過後,除倖存者Eve Chalamet之外,包括教主Aaron Chalamet與信眾等共計132名人員亦已全數死亡──換言之,線索近乎全滅。事實上,「切斷信徒與外界親友間的聯繫」確為邪教慣用手法之一;因為唯有如此,方能逐步孤立信徒,隔絕其外援與外部影響,確保信徒本人絕對服從教團指示。但奇怪的是,據了解,於大屠殺中死亡的132名信徒,其中有高達約五成比例分屬約二十個家庭。換言之,於「地球覺知」集體生活中,有許多是情侶檔、夫妻檔、父母子女或親屬共同參與。關於這點,早在事件爆發之初即曾有相關報導提及──2040年7月,於接受網路電台「美國之音」《太平洋紀事》節目採訪時,普林斯頓大學宗教學系教授T. G. Smith便曾如此分析:「這和一般邪教確實很不一樣......對,邪教當然有可能同時吸引夫妻、情侶或親人雙方之信任;這也正是所有宗教組織的期望。但事實上,這種現象並不常見;因為許多人之所以深受邪教吸引,正是因為他們與親友間關係疏離。」年代久遠的電磁紀錄中,Smith教授語音斷續,似乎不時遭到強度不穩的老舊電場所干擾遮斷。「......都是這樣的......這樣的人得不到家庭或親友所給予的歸屬感與親密感,便很容易轉向邪教尋求認同、尋求溫暖。而既與親友間關係不佳,自然難以影響親友,更不用說要鼓吹他們共同加入邪教了。

「......這很合理。所以統計數據告訴我們,依照過去經驗,關係密切的親屬同時參與邪教的比例向來偏低......」T. G. Smith教授強調:「對,但『地球覺知』偏偏就是個例外。這是它非常特別的一點......」

這誠然特別──因為「審判日大屠殺」之過程、原因至今眾說紛紜,晦暗難明;而所謂集體修行之「集體」,其規模如何由最初的12名忠實信徒,七年間竟成長為「審判日大屠殺」時超過一百人之大型群體,其過程同樣撲朔迷離。西元2039年12月17日,美國北達科他州警方接獲通報,於Fargo小城近郊地球覺知集體農場中,發現包含教主Aaron Chalamet、教主之妻Carey Chalamet在內等共103具遺體,均為成人;而根據現場遺留之武器與工具,經彈道比對後,幾可確定全屬自殺,或互相加工自殺身亡。更駭人聽聞的是,警方於農場後方的白樺樹林間發現一小型焚化爐,爐內竟堆疊多具孩童屍骨。該焚化爐推測應為教派內部購入零件自製,是以品質較差,焚化燃燒並不完全;骸骨經DNA鑑定後,確認為參與教派集體生活之所有孩童,共29人;最小者僅2歲,最大12歲,全數慘遭火化,無一倖免。至此認列死者共計132人。警方搜查農莊後發現,所有相關文件、磁碟、電磁記錄與個人電腦、手機等紀錄裝置幾乎全遭焚燬,顯經刻意滅證。除了少許食物與一般日用品之外,農莊房舍中僅留有教主Aaron Chalamet遺書一封。

合理推斷,遺書內容應含重要訊息。然而事實卻令人如墜五里霧中。該遺書直接置放於教主書房辦公桌上,未有任何掩飾,顯為刻意為之;文字內容簡短,宣稱教派一切行為均係自願。「面對審判日降臨,我們全無所懼,」Aaron Chalamet於遺書中寫道,「死亡僅是必經過程,為的是拋棄無意義的軀殼與不可靠的靈魂,以求安息主懷,回歸自己的本來面目」;並指定其獨生女、教派網站工程師Eve Chalamet繼承教派財產與教主職務。

事不宜遲,警方立刻對Eve Chalamet之行蹤展開追查。而後者隨即主動投案。據了解,其時她正隻身至西雅圖旅遊訪友,不在場證明俱足,且本人亦堅稱對此一大型集體自殺計畫事先並不知情。這當然未必屬實。時年26歲的Eve Chalamet立刻被列為一級謀殺罪嫌疑人──所謂嫌疑,並非意指103名成人信徒之死,而是於殘忍火焚中殞命的29名孩童;因為29名未成年人中,顯然至少有幾位因過於年幼,不可能自行終結生命。而警方高度懷疑,作為教派繼承人的Eve Chalamet其實正是與教主父親Aaron策劃此一大型集體自殺與屠殺行動的共謀者或教唆者。

無人能事先預期,對Eve Chalamet的正式偵訊竟以如此結局收場。常理判斷,既稱邪教,總多有特異之處。或許是教主本人經歷特殊,思想偏激,異於常人;或許是教派組織方式或組織文化極其嚴厲;或許是傳教方式具高度侵略性或強制性;或許是運作資金來源不明,甚或涉及毒品、走私、斂財、精神虐待等不法行為──而這些特異處總有先兆,足以令人心生警惕。換言之,邪教之「邪」其來有自,並非純然無端。

這也算是常識了。但令人意外的是,這與「地球覺知」教派狀態全然不符。如前所述,即便最後終結於慘烈無比的「審判日大屠殺」,然而於事後調查中,並未發現任何所謂異端之蛛絲馬跡。而唯一被寄予厚望的,針對Eve Chalamet的審訊與調查,亦出乎意料,一無所獲。所有曾與她接觸的相關人員幾乎一致認為,儘管陷於憂鬱症候中(她畢竟喪父,且失去了所有與教派信徒間的人際關係網路──對於一長期高度參與教派運作的教主之女而言,對外人際關係向來十分薄弱),Eve Chalamet行事一如既往,應對進退如常,精神鑑定結果亦無異狀。然而於偵訊與司法程序中,Eve雖態度和善,實質上卻並不配合。多數時間她近乎緘默,拒絕透露任何關於教派之細節,尤其對相關教義(亦即導致「審判日大屠殺」的可能原因)諱莫如深。對於諸如「遺書中所言『審判日』為何」、「對你們而言,集體自殺有宗教意義嗎?」、「回歸本來面目是什麼意思?」、「為何說是不可靠的靈魂?人類的靈魂都不可靠嗎?即使是教主的靈魂、信徒的靈魂,都不可靠嗎?」等關鍵性提問,Eve Chalamet均三緘其口,全無回應。偵訊持續數月,全球沸騰熱議,網路社群與八卦媒體上充斥各類難以查證的小道消息,評論文章與節目連篇累牘,然而實質進展卻趨近於零。整整13個月後,2041年2月,檢方棄甲認輸,對Eve Chalamet的羈押令遭到法院撤銷,Eve Chalamet自此重獲自由。

輿論大譁。我們必須承認,若說過去的邪教僅是一測試版本或初期產品,那麼此刻由Aaron Chalamet創立、Eve Chalamet繼承的「地球覺知」,或許就是邪教2.0。據了解,警方曾全面清查Aaron Chalamet父女二人所有私人通訊紀錄,發現二人警覺性極高,自2032年「地球覺知」 農莊集體生活正式展開後,二人幾乎完全未在對外通訊中提及核心教義。警方完全無法追查到任何教派實際組織或運作細節之記錄,亦無法掌握其教義內容之變異軌跡。換言之,教派整體運作可謂密不透風。而今「審判日大屠殺」既已發生,死無對證,更令人難以窺其堂奧。唯一可能的破口是,據傳Eve Chalamet大學時期曾交往一姓名縮寫為D.W.之男友,交往時間約一年。除此之外,她未有親近友人,感情生活亦堪稱一片空白。然而歷時一年,警方始終無法成功追查出D.W.之真實身分。而於長達約四百日的羈押中重獲自由後,Eve Chalamet本人亦未再從事任何宗教活動。她隱姓埋名,低調離開小城Fargo,自此消失於茫茫人海,不知所終。

當然,與Eve Chalamet的會面是我採訪生涯中最極端的挫敗經驗之一。理論上,我與她有限的會晤僅能於2039年年底至2041年2月她遭到羈押的一年間進行。我很遺憾沒能爭取到更多時間──正如前述,自始至終她拒絕透露細節。這與她對警方的態度如出一轍。她的策略簡單有效:她並不否認已被追查確認的資訊,然而對其他尚未明朗的部分則一律守口如瓶;舉例而言,她直接承認大學戀人D.W.的存在,但完全拒絕透露其身份(至於在押的她何以竟隱約對警方偵辦進度有所掌握,則無人知曉。針對此點,坊間八卦小報沸沸揚揚,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宣稱,Eve Chalamet必然具有神通或讀心術之類的超能力)。採訪本身無疑是失敗的;但我想我個人的幸運是,我的身份畢竟是個獨立記者──比起警方或美國聯邦調查局,我擁有更長時間,也有絕對充分的理由去追索那些與謀殺、誘拐或加工自殺等犯罪事實並無直接關聯的細節。我無須受到法律追訴期的限制。對我個人而言,我關切的始終是所謂「人性」,那些純粹的良知、神聖、邪惡、暴力或瘋狂。當然,我無法在此重述我找到D.W.的過程──這涉及太多秘密,難以敘明的手段,拒絕曝光的證人,隱秘而無從言說的痛苦──總之,同樣令我自己意外的是,「審判日大屠殺」過後整整16年,2055年4月,我於加拿大某地與Eve Chalamet大學時期的戀人D.W.會面。會面前我想我們彼此都做了充足準備──無論是資料考證、採訪行為本身、保密的默契,抑或任何精神上的武裝;以及武裝之卸除。是的,時間既甜美又邪惡;那或許正是這長達16年的空白所賜予我們的,曖昧而神秘的贈禮。採訪過程堪稱順利;在我看來,D.W.的說法已近乎完全解開了「審判日大屠殺」的秘密。

「我想關鍵確實就是那所謂『不可靠的靈魂』。」小城咖啡館中,冷門時段來客稀少,服務人員百無聊賴,店內恆常的工作噪音亦近乎滅失無蹤;詭異的靜默盤踞於空間的清冷中。「當時我也在媒體上讀到了Aaron Chalamet的遺言......」對比我先前查到的檔案照,D.W.已明顯發福,然而臉部輪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俊朗。據我私下調查,D.W.出身於一中產階級家庭,雙親均為大學教授,社經地位優越。我想這至少部分解釋了我在D.W.本人身上感受到的儒雅──是的,「儒雅」;他或許正是那種出身良好的天之驕子,自身資質優異,在充滿愛與關懷的環境中長大,命運賜予他極佳教育機會,學校或家庭二方面皆然。儘管距大學時代已超過二十年光陰,從他對過往生活的敘述中,我仍能明顯感受到他過去的早熟與穩重──儘管當時的他無比年輕。二十多年後的此刻,他似乎並不願意多談個人近況,但我感覺他對自己學生時代與Eve Chalamet的偶然交會並無過多保留。D.W.表示,他個人判斷,相較於Eve的父親Aaron,Eve本人或許才是「地球覺知」教義核心轉變的關鍵。

「對,我看到了教主Aaron Chalamet的遺言。我當下就認為,關鍵一定不在Aaron身上。」D.W.向我解釋。「Aaron就只是個普通人,他沒有那種能力。」 

「什麼能力?」

「創造教義的能力。」

「是嗎?......」我沉吟。「你見過Aaron本人?」

「見過。但那是純粹巧合,不是特意安排。我和Eve還沒進展到那種程度。我有次去接Eve時,Aaron正好也在那裡。他給人的感覺非常好,很溫暖,很正向......大概就像你說的那樣。」

「你怎麼知道Aaron和『地球覺知』的真正教義無關?」

「我這麼說或許有點草率......」D.W.說:「但那是我的推斷。應該說,我的推斷部分來自於Eve的說法。」

「Eve提過這點嗎?關於教義?」

D.W.搖頭。「我們沒聊到這麼多......」

「那你怎麼知道?」我追問:「她說了些什麼?」

「真正關鍵的,就是『不可靠的靈魂』。Eve不相信人類的靈魂。她不相信人類的靈魂屬於人類。」D.W.回憶,初見之時,他立即為Eve Chalamet的神秘氣質所吸引。「對,她美麗、自信、獨立、神秘,和其他女孩都不一樣......當然,她的神秘或許正在於,她始終避免與人有太密切的往來。她長期獨居,沒有朋友,沒有所謂閨密。這對一個年輕女學生來說太不尋常......

「我知道她長期負責教派網站的內容更新與管理。交往期間,關於她的宗教與工作,她向我透露的訊息也不多,但已足夠我大致理解她的想法。」D.W.表示,Eve Chalamet自小便對生物學與文化人類學特別著迷;而與一般基督教「神七日創世、一日造人」的創世論完全相反,她是達爾文演化論的忠實信徒。

一位對演化論確信不疑的邪教教徒?這似乎很難想像。然而根據D.W.的解釋,卻無比合理。他表示,Eve認為,依照《物種源始》的思維推演,作為靈長類之一種,黑猩猩、直立人、尼安德塔人等數種「類人物種」之近親,我們人類──所謂「智人」(Homo sapiens)──其實不應擁有如此複雜的大腦思維運作。「我記得她曾口頭向我闡述了某些證據,細節大部分我都忘了。」D.W.稍停半晌,望向窗外。「但一言以蔽之,她認為,身體主宰著人的生物慾望,而人類的中樞神經則主司理性、邏輯、文明與道德。『我思故我在』。所以,身體與中樞神經之間的劇烈衝突難以避免;而人類的歷史,正是一部中樞神經與生物慾望彼此對抗的歷史.......」

「所以呢?」是的,這不無道理;但這和「地球覺知」的教義有何關連?她在暗示些什麼?

「是這樣:簡單地說,她的看法是,中樞神經所代表的『智慧』或『文明』,原本便與生物本能格格不入。這種矛盾不應發生於同一生物個體內部。」D.W.凝視著我。「所以Eve認為,現有的人類靈魂,人類的中樞神經,大腦,應當只是某種藏匿於人體內的寄生生物。」D.W.稍停。「說『寄生』也可以,說『共生』或許也成立。總之,在人類演化過程中,這套『中樞神經』直接以DNA編碼的形式寄生於人類染色體中;而演化與天擇的過程還來不及將這段其實與人類身體格格不入的『中樞神經DNA編碼』淘汰。換言之,人類的身體完全是受到這段來路不明的DNA編碼的利用,因之而在人體內造出了大腦和脊椎。但大腦原本不應屬於人體。那是另一個物種.......

「所以她不信任人類......」D.W.繼續述說,我卻感覺自己的思緒開始飄遠,失去控制,懸浮於無邊界的白色光爆中。奇異的是D.W.的語音依舊迴響於耳際,清晰無比,宛若神靈。「不,正確說法是,她不信任人類的靈魂,不相信意識;因為靈魂與意識正是中樞神經的直接產物,而大腦根本是個偶然寄生在人類體內的異種。我還清楚記得她本人的比喻──她說,理論上,那套『中樞神經DNA』就像是Internet廣漠海洋中無以計數的廢棄網站原始碼,僅僅是整個網路資料積累過程中無用的垃圾而已.......」

「所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陌生;似乎並不來自我的體腔。「後來呢?」

「所以她明顯影響了她的父親,教主Aaron。這大約就導致了『地球覺知』教義的秘密轉向。從這角度看來,Aaron的遺言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你記得那段遺言吧?」

「記得......」當然,我未曾或忘──那神秘的遺言或許正類同於一段不可解的DNA編碼?「無意義的軀殼,不可靠的靈魂......」

「對。正如遺言所說,人類所擁有的,是不可靠的靈魂;應當完全拋棄靈魂,徹底與這來源可疑的異種生物決裂,分道揚鑣,以求回歸人的本來面目......」

「呃......但就算我們不信任人類的靈魂,那就必然導向『審判日大屠殺』嗎?這不合理呀。」我急切追問:「就因為那些『不可靠的靈魂』?這什麼道理?」

「嗯,我當然不敢說我完全理解他們......」曖昧的暈光在D.W.的瞳眸中閃爍,如黑夜的水面倒映著天上漂移不定的群星。「應該是......或許這麼說吧......關於這點,Eve確實曾經向我提及。那也是我手中唯一擁有的,她親手記錄的文件。她的意思大約是說,我們或許能嘗試以各種方式『清洗』人類大腦所偷渡給人類的『精神毒素』──或許藉由藥物,思維訓練,腦電圖監控,或其他方法;但如果成效不彰,那麼最後的極端方法,就是『摧毀大腦本身』......」

「等等。等等!」

「什麼?」D.W.沒聽清楚。

「D.W.先生──」我打斷他。他似乎未能意識到他此刻訴說的「真相」帶給我的衝擊;但真正令我詫異的是我自己的舉止。「等等。D.W.先生,我得告訴你......不,我得先向你致歉──」

時隔多年,此刻我難以否認,當初之所以如此,大約也僅是為了我自己的私心而已。作為記者,作為一位職司挖掘真相、述說真相的新聞從業人員,我已在我的崗位上盡忠職守多年;而新聞倫理始終是個浪頭上的熱議話題。這是這個時代的特色之一:傳播方式變遷迅速,資訊理論各類學派方興未艾,眾說紛紜;經典問題數百年來揮之不去,而數十年間,相應而生的大量新問題更接踵而至。新型態的新聞,新型態的採訪,新型態的謠言,新型態的撰寫、傳播與複製,資訊彼此嫁接、變異、演化,新型態的倫理問題(如果負責梳理資料的AI出了錯,誰該負責?)......我不免揣想,倘若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生於今日,恐怕也要嘆為觀止吧?事實上,直至我與D.W.會面前──不,準確地說,直至我主動打斷D.W.的此刻──我始終未曾真正對此下定決心;儘管問與不問、說或不說皆已早在我事前多次推演之內。說了會如何?不問,又會如何?可能恰恰在他說到何種程度時拋出事實?我又怎能事前預期他會說出些什麼呢?或許我該藉口暫時離席,爭取時間,躲到洗手間理清思緒,再做決定?或者該引導D.W.移步至店外,陪他抽根煙,營造一彷彿抽離現場、壓力暫時消解之環境,再伺機提問?那像是一場足以扭轉全局的關鍵戰役,衝鋒或登陸前夕;像是曖昧中等待戀人的回答,或單獨走進診療室聆聽醫師關於個人病況的重大宣判......我心中千迴百轉,同時千頭萬緒;而無數思緒紛沓而來的極致,竟是雪盲般無邊際無終止的空無。是的,許久之後──彷彿個體之一生紛然而至而又杳然而去(那就是中樞神經的運作嗎?那「不可靠的靈魂」所給予我的?);我終於聽見自己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像是一位我未曾熟識的,平行時空的自己。「D.W.先生,」我深吸一口氣,「我必須先向你道歉......但我得先問你,在你與Eve分手後,你是否曾與她見過面?」

「什麼?」

「分手之後,審判日大屠殺之前,你們見過面嗎?」

D.W.沉默半晌。「有三四次吧。」他看了我一眼。

「好的。」我點頭。「好......我要說的是,根據我的查證,在2039年『審判日大屠殺』裡死亡的孩童中,極可能包括Eve Chalamet兩歲的親生女兒......」

「女兒?她有女兒?」

「她確實有個女兒。」我回應。「骨骸的DNA鑑定結果已證實了這件事。我確定。但這件事並未見諸媒體,外人對此並不了解。當然,我也是仔細追查過後才得知這件事。」我凝視著D.W.的眼睛。「所以,你不知道她有個女兒?」

「你的意思是,」D.W.聲音沙啞。「她殺了自己的女兒......」

「非常可能。」我稍停。「當然,就我了解,也很可能,是你的女兒......」

D.W.轉頭望向窗外,表情隱沒入逆光的暗影中。他嘴唇輕顫,像是想說些什麼,然而聲音卻滅失無蹤,彷彿細微光線被吸噬入深海的黑暗裡。我想像著那些深海中的生物們──牠們的形體或者龐巨如島嶼,亦可能細小如砂粒;甚或如蜉蝣般不可見,遁逃於肉眼、於人類視覺之外。然而在如此廣漠無垠的黑暗中,本來一切便都是不可見的不是嗎?牠們或許也能溝通,以某種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透過聲波、水流的律動,或某種人類迄今一無所知的器官或知覺。牠們或者擁有中樞神經,或者沒有;然而一切都在牠們體內運作,無聲無息......我看見D.W.低下頭,雙唇持續翕動。

「她的女兒沒有戶籍。」我繼續解釋。「事實上,審判日大屠殺的死者很可能並不是132人,而是133人。」

「她叫什麼名字?」D.W.轉過頭,放下原先遮蔽面容的雙手。他雙眼滿是血絲,額角青筋暴現;彷彿就在剛剛那一瞬刻,皺紋便侵蝕了他的臉,十數年光陰瞬間剿滅了他的魂魄。「她......她有名字嗎?」

「我不清楚。」我沉默半晌。「就我所知,官方也不清楚。他們始終未能確認小女孩的姓名。他們也沒有發現任何相關的電磁紀錄......」

D.W.再度望向窗外。淚痕在他臉頰上滯留。我難以揣度他此刻內心的真實感受,但我確曾思考過「沒有名字」的意義。小女孩確定存在,但是否確實沒有姓名,迄今成謎;且可能終無真相大白之日。設若真是沒有──我突然醒悟,既然那是個「不可靠的靈魂」,或許,也就不配,且不宜擁有一個名字。此刻回想,我並不認為自己必然過度剝削了D.W.的情緒,但對於自己當時的行為是否恰當,我毫無把握。總之,我當下的直覺是,我不應放任進展停滯於此,不應放任D.W.持續被困鎖於情緒或回憶的泥沼中。正因這樣的衝擊顯然並非常人一時半刻所能消化;我反而更該引導D.W.繼續解釋Eve Chalamet的想法──暫時轉移焦點,或許對他的情緒狀況反而更有幫助。

事後我才明白,那不僅僅對D.W.最有幫助,對我自己同樣也是。

從洗手間回來後,D.W.取出平板電腦,叫出掃瞄檔。順著他輕顫的指尖,我就此親眼目睹了此份絕無僅有的唯一物證。螢幕上,Eve Chalamet的藍色字跡端麗工整,佈局均衡且個性鮮明的草寫字母彷彿無數列隊舞動的靈魂。那幾乎確定正是此刻不知所蹤已久的「地球覺知」實質創造者Eve Chalamet存留於世的唯一手澤;她作為一確曾實存之「人類」,唯一可見的個人生活軌跡。我想像掃瞄檔背後,主機玻璃殼內部電路板上不可見的內部運作──那承載了人類中樞神經紛繁思想(「不可靠的靈魂」,人類體內異種寄生之創造物;深邃如宇宙,銀河群星般巨大富麗且變化多端)之資料篇章,本質上僅僅是1與0的序列紀錄。那也如同基因圖譜,染色體DNA的複製、聚合或重新排列,千變萬化的生物與其活動──捕獵、覓食、求偶、生殖,獨居或群居,藝術創作與異文化之競合傾軋,虛擬世界之各類人際互動,愛、同情、利他、嫉恨、邪惡、陰謀、霸凌與殺戮,所謂「意識」、「靈魂」、「活著」,生命本身,繁花萬象,於細胞核中,DNA雙螺旋之上,本質上亦僅僅是A、T、C、G數種鹼基之排列組合而已。窗外,加拿大東部小城的春日已然來遲,隔著咖啡館大片落地玻璃,樹木光禿的枝椏開展向天,一個個高舉雙手,如同賈柯梅蒂的細瘦肢體,法蘭西斯‧培根畫中人模糊而荒誕的面容。那是命運本身靜默而絕望的叩問嗎?我再次想起整整16年前與羈押中的Eve Chalamet的最後會晤──她顯然是我所平生所遇最難纏的受訪者之一;因為如前所述,於近一年時間中,她理性、平靜,表面上高度配合,實際上拒絕說明一切。於最後一次會面結束前,我已確認訪談終將以失敗作收(我剛剛得知Eve Chalamet即將被解除羈押,且我從未如此一無所獲),僅能孤注一擲,再問她一次關於D.W.,她生命中那唯一可能的「破口」──

「我想我們不見得能再見面了。這可能是最後一個問題......」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她深黑色的瞳眸;那其中時而閃爍著群星般細碎的光芒,靈魂孕生之宇宙;時而又彷彿空無一物,毫無阻隔,輕盈得像是能被視線直接穿透。「你認為,你曾愛過D.W.嗎?」

她輕輕皺眉,而後轉開視線。「當然。我曾經是愛著他的。但愛是什麼?」

「或者我們這麼說──」我突然福至心靈:「愛著他的是誰呢?是你嗎?是直接導致132人死亡、數十個家庭破碎的『地球覺知』中的你嗎?──」

「我當然想過這些。」Eve Chalamet平靜一如既往,一雙美麗的藍色瞳眸彷彿霧中明滅不定的燈火。65 

「但那不是我該負責的事。」她露出奇妙微笑。「作為一個正常人,我真正了解的其實並不多。我唯一確定的是,我的任務已經完全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