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晓

诗三首

小镇工厂

1

只有在暮色过后继续远行的人
才会迈出如此凝重的一步
圈在光之内行走的人
脚步轻盈，或者放荡
仿佛灯火守卫的街道
隔绝了四野的荒凉

坐在门口渴望性生活的人
粮食充足，衣被、柴火
还有足够的话题
整缸的盐
茶叶也管用一个冬天

只有
远行人
才会如此凝重
像一匹乌鸦带走全部的黑暗
像一匹蚂蚁在自身的渺小下越陷越深

露凝时分你从我挑灯夜读的楼窗下
擦过我只身值守的工厂
脚步声让我心惊肉跳
莫非
是父亲
从长城那边
仓促归来

2

雨淋在
父亲工厂院子两侧堆积的产品上
母亲在30瓦的灯泡下
躲避锈蚀
黄昏只剩下巷口的广告牌
木讷地看着弟弟
从职业高中辍学归来

三年后
弟弟继承了车间里所有晦暗的机器
用一堆过期牌照和措辞混乱的合同
积下结婚的彩礼
与
并不丰盛的婚宴
一个麻脸的新娘
以及她娘家兄弟共同搭建的
窄小仓库

扯掉拆违通知
推开铁门
仓库内的货架木材讲究

两位老友做了亲家
各怀心事劝过酒后
忽然变得健谈
抢着话头回忆起二十年前
划着青田船去庆元背木料的
伤筋动骨的日子

3

你在火车右侧靠窗座位向外看到的村子叫西庄
我的弟弟，他初恋女友从这里远嫁广东
二妹她一度在那里租住
冬天双手在水里肿得像十根胡萝卜
她开在镇上的干洗店生意惨淡

你为何要提及这个村庄
它像镇子的一条蝌蚪尾巴
灯火从镇子向西传递
次第昏黄
冬天骤冷的深夜
狗吠声传不到东边。剩余的孤单
暗暗沉沉
在火车的叱骂声中钻过铁轨
此刻你犹在旅途梦乡

所以你真的不必从小站下车
更不必租用黑摩的
一身叹息来到我曾经蛰居的工厂
你手扶的那棵树并非我亲手栽下
想必我们集体撒尿的石头还在
围墙和小路已经划给开发区铺上柏油路
这个夏天
你再不能听到虫声从泥泞中醒来

你给我的信
我一直没有收到
20世纪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值得念想的事物
只有这封信
我确曾多次向西庄的朋友打听过
但他们给我寄来了我们在新世纪写下的打油诗
还有一本印刷拙劣的
地方志

方程解

那些总能在适当场合现身的女子
如今也已经疲惫，如同
忍受冗长雨季的旧房子

推门进来的
是
清洁工
结清工资后
取走曾经装饰夏日短句的全部落叶

一款时新的帽子
陆续出入另一家茶馆
记得二十年前，市府桥头那间早餐店
穿着鲜明运动衫叫上两条朱梅鱼
拿着筷子捋起袖子的姿势也是如此相似

以前是台球室
一段时间忽然成为热闹非凡的羽毛球馆
现在是文创园
三号楼咖啡书吧东边202室就是你说的寒斋

客人坐齐后收起一桌散落的清玩
漫不经心，像是谈论一支琴曲
品过三种茶，马车却迟迟不来
缓慢的时光令人暗暗心焦

就这一支香烟了
“我们缺少成斗的盐、盛放盐的金斗或头颅、角、鹰。”
但此刻只需要一根火柴
有人在对面擦亮
譬如车灯划过墙面
来不及看清你捉摸不定的脸庞

必须这样
宏大的宣言照亮永不平息的大海
托起巨大的岛屿
在候鸟振翅的风日里
建筑不断壮大的场所
围成圈子，享用着谈笑风生的工作餐

那些曾经在路上的
云水，或者尘土
我也要向他们致敬
在各自道路的曲线函数里
总有貌似不规则的变量
对应着对称或者重叠的
同一个因变量

出发的马

雨夜失途的马清晨出现在另一个村庄
向着长长的道路仰嘶张望
河的对岸
另一匹马抬起啃食草皮的头颅
像是一位农妇惊讶地看着过路人哭泣

你一定见过那个心事重重的旅人
他失落的事物比马更珍贵
那个在树下躲雨的老头
递给旅人一个饭团
挑起一担水缸向镇子走去

他有一条忠诚的狗
二者走路的姿势晃晃悠悠
它会在马路市场上觅食
与其它的狗保持适当距离

如果菩萨护佑
哪怕是天气多变
或者船价上涨
即便低声下气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们都会首先回到镇子外面的落脚点
在更加衰老的时候回到家乡
也有可能一个比另一个稍早死在异乡

这里可以包括
那个心事重重的旅人，还有他的秘密
以及出走的女人
和女人带走的一双儿女
但我一直无法接受
一匹雨夜失途的马
终于未曾在某个清晨出现在最初出发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