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

孤独终老的房间

第一日 ∙ 晨

卢远茵一个人住已经习惯了。110岁之后,她很少出门了。

“你问我有哪些进步?我开始成为自己的朋友。”——阿兰.德波顿(第987句)

她早上会被床头轻柔的《春之祭》叫醒,伴随着自动窗帘缓缓拉开,精准地透入第一缕日光。通常她会在床上苏醒十分钟,等玻璃的探头识别出她聚焦的目光,就会启动床垫抬升的程序,将她的上半身缓缓抬起。坐定之后,床头的冲药器会送过来半杯水和两粒小胶囊,水是在闹钟响之前20分钟开始加热并保稳,小胶囊是林洛埃西品诺颗粒,里面包含有排毒的纳米机器人,能帮助她建立一整天新陈代谢的机能。所有这一切程序过后,床头灯会伸出,记录她的体温数据。

然后她会去洗漱。她会缓缓经过喑哑而寂美的亚克力花朵,它的叶子遮掩着颓唐。

“今天给我听点别的吧。”卢远茵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说,“我不想再听《牡丹亭》了。”

镜子给她找出《金瓶梅》的折子。她越上年纪,越喜欢听老味道的剧目。

她进入厨房,从粥盅里取出温热的百合枸杞粥。每周家里的护工来收拾一次,会给她把粥盅的配料加到循环盒里,此后,她就等待粥盅每晚自动开始煲粥,每日一份不同的配料。起始时间、终止时间,都不曾有差池。

她用一柄陶瓷小勺,小口小口喝粥。远处咿咿呀呀的故事,在静谧的空气里悠荡。

窗玻璃上再次出现文字——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饮食、地点、气候、娱乐,所有自爱的辩解,比人们想来认为根本的一切东西,更为重要。”——尼采(第988句)

女儿褚薇踏进门的时候,卢远茵正在窗边摊开纸,准备写毛笔字。

“妈!上次叫你把橱柜门换了,你怎么还没换啊!你看这摇摇欲坠的。”女儿一进门,就开始查看屋子里的物品。

“嗨,太麻烦了。”远茵没有抬头,只看着研墨机器人研墨的动作。

“不麻烦。”女儿从厨房探出头来,“不是跟你说了吗,都是自装配的。你买到家拆了箱,插上电,就什么都不用管了。一会儿AI组件就装配好了。你这又不是硬装,只换两个柜门,很容易的。你说我又不差这几个钱,我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怕买了你不开心,你要是嫌麻烦,我给你买。”

“不要,不要。”远茵停下研墨机器人,“凑合凑合就行了。”

“妈——”女儿走到远茵身旁说,“要不然你再看一眼上回我说的那个养老社区?”

“嘘——”远茵突然听到远方的一声鸟叫,伸出手。

卢远茵透过窗户,看到湖岸边飞起的大雁。冬去春来,它们要走了。

那里还有他给它们做的自动喂食器呢。工作了17年了,真耐用啊。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去挂喂食器的时候,是一个初秋的早上,湖边的树叶有了一抹若隐若现的金边。他踩一个小梯子上去,受过伤的右膝盖又疼了,一步没踩稳,从梯子上滑下来,虽然没摔倒,但是整个人趴到了梯子上,把右脸颊磕了,颧骨当时就流血了。但即便如此,他手里的自动喂食器还是端得稳稳的。

褚冬这个人哪——

玻璃上又有字了。“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冯梦龙(第989句)

“……你看这个大阳台,不比咱家这个小阳台好多了吗!”女儿的声音打断了远茵的思绪,女儿把她的窗玻璃改成了屏幕模式,一瞬间看不见楼下的湖了,画面出现了一座别墅的客厅,客厅外是大海,“是真的海景房!朝东,早上能看海上日出。别墅里就有旋转餐厅,根据日落时间调整餐桌的角度。而且他们接受以旧换新,咱家这老房子70年产权快到了,后面折价会很严重,这次置换之后的养老房产也有70年,相当于一下子就延长了。妈,咱们要不然去体验一下?”

“算了,”远茵摇摇头说,“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想折腾了。”

“其实是一劳永逸的。”女儿说,“就搬一次麻烦一次,后面20年都可以住那边,有吃、有喝、有朋友、有医疗看护,多省事啊,麻烦一次,一劳永逸。”

“我哪还有20年好活啊,也就这一两年了……”远茵说。

“不许你这么说!医疗突飞猛进,这两年大病已经差不多都根除了,你只要听我的,在养老社区年年体检,后面甚至能活30年。妈,你真的信我,你要相信科技。首先是少喝粥……”女儿很激动地说。

但远茵并没有在听了。

到最后,卢远茵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女儿送出门的。

她回到窗边,提起毛笔,却不知道要写什么,呆呆地坐着。她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一本很古老的科幻小说,好像叫《造星主》或者《造星者》的,里面有一句话:“我们给彼此一定的自由,如此才能忍受彼此的靠近。”

那本书,还是褚冬在元宇宙的二手空间里淘来的。他很兴奋地跟她说着书里的一些想象和观点,她瞥了几眼,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跟他这个人一样,这本书也有太多理论的抒发,从一个观念想到另一个观念,为纯粹概念的想象兴奋狂欢——太知识分子了——但她也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概念形成的宇宙啊,他毕生的乐趣就在于破解一个又一个概念和背后奥秘。概念的宇宙。宇宙的概念。

那本书似乎考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能否通过男女两个人的爱情,证明人类注定是爱多于仇恨的物种?这是1937年的问题吗?有点蠢,也有有点深刻。远茵想。

那时她和他在窗边争论,他说她太仰赖直觉,而直觉往往只是经验的无意识的俘虏。她说他太教条,试图用统一公式描述多样的人类,本身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那时候,他们只有50多岁,正是思维活跃的年轻时代。岁月啊。

下午的阳光很好,远茵靠在沙发榻上缓缓睡去。临睡前看到:

“当你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回首人生时,你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自豪。”——朱棣文(第990句)

第一日 ∙ 昏

午后的吃药铃声将远茵叫醒。

一天两遍心血管药物,两遍脑神经复健药物,都有定时,床头的冲药器会根据医生处方,将药剂调配好,再搭配不同的叫醒铃声。有时候远茵睡得沉,音乐响了几遍她都没醒,床会开始轻轻颤动。

远茵起身,将药喝掉。她感觉身体里有某些发条越来越松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分崩离析。午后昏昏沉沉的阳光,将窗外的树枝和薄云搅在一起。

就在她头脑还未十分清醒的时分,儿子褚利的面孔就出现在玻璃幕墙上。

“妈,我听我姐说,你要搬到海南的养老社区是吗?”儿子言简意赅,直插主题,“我跟你说,养老社区可不好,都是宣传册上画的好,实际上去了的人都后悔。你可别去。去到那儿都没人那你当人看。”

“也别说得那么夸张……”远茵说。

“真的,我说的绝对是真的!”儿子的表情因为夸张而有一点吓人,抬头纹挤到了一起,“我原来不是有个同学身体不好吗,才80岁就进养老社区了,比我还小1岁,结果他没几天就搬出来了。跟我说绝对不是人呆的地方。从早到晚只有机器人来来回回,做身体检查也是机器人,特别生硬——”

“机器人也不一定很生硬……”远茵说。

“妈——”儿子的声音提高了,“我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了,你趁着咱家这老房子还没报废,赶紧入一个ABS套餐,最近小行星采矿的资产价格飙升,去年翻了三四倍了,今年还在涨,要是能搭上这趟车,那就赚大发了。我认识一个专门做这块的哥们,他们的产品平时都特别难买,我也是费了好多力气才给你申请到一个名额。妈,我跟你保证,这真是一个好机会,绝对靠谱。平时你看买小行星证券的赔的多,那是因为盲赌。我这有内部消息,跟我保证,这回能买的这颗小行星,内部含金量超高,都已经用高分辨率望远镜看见表明土壤含金量了。妈,咱家这房子,70年产权也快到期了,要是能这次买上这个ABS,可能明年就能换房子了,还能换个大房子,就在咱家附近换,你的老朋友都在……”

远茵望向窗户,出现了新的文字:“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的握着手,就是比较妥贴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比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张爱玲(第991句)

当儿子的图像消失,卢远茵感觉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周游了一圈回来。她的脑袋周围还是嗡嗡作响。远茵用掌根揉搓太阳穴。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墙壁里忽然发出一个深沉的声音。

“还可以。”远茵说。

“你的体温有一点高于阈值,脑电波的Delta波动也有点剧烈。你觉得是否需要连接社区医生?”声音问。

“不用了。我还行。”远茵说。

“今天下午五点半有一个预约,会有腿部复健的护工上门,还要保留吗?”声音问。

“保留吧。”远茵说。

她听着这个声音,低沉有磁性,有温度而不波动。她又想起年轻时看的那部讲音乐家的电影,墙的声音就是模拟那部片子的男主角。在那部片子里,音乐家在战乱的废墟中演奏,治愈人心。远茵明白那种感觉,有时候,人和器的关系,会近于人和人的关系。

“你能帮我读一首诗吗?”远茵问。

“当然可以。”墙壁里的声音说,“你想听哪一首?”

远茵想了想:“辛波斯卡的诗,随便哪一首都可以。”

声音开始读,沉和稳定:

“我们把它称作一粒沙,
但是它并不自称为颗粒或沙子,
它没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
无论是一般的或别致的、
永恒的或短暂的……”

声音的舒缓几乎让远茵再次陷入沉睡。

远茵被一阵急促的呼入铃声叫醒。女儿和儿子的头像同时出现在玻璃屏幕上。整面墙的玻璃窗,出现女儿和儿子的全身像,情绪又都激动,显得略有压迫感。

女儿先发难:“褚利,你这几年回了几次家,现在假模假式地关心咱妈了,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什么替咱妈理财,根本就是你自己想赌,没钱,就惦记上咱家这老房子了,你有点良心吗?”

“你别说的跟圣人似的,”儿子也不甘示弱,“褚薇,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你想买那个养老社区的房子,是为咱妈考虑吗,还不是因为你想跟那个社区老板处对象,就想去他们小区置办房子。你84岁的人了,能不能别这么无聊了啊!”

“褚利你说什么呢——”女儿很恼怒,“你别总拿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别人的君子之腹。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你什么热点追什么,这辈子讨过一点点好吗?你之前买的那些垃圾股你都忘了吗?现在又买什么小行星股。骗子骗的就是你这样的傻子。”

“那也比你强,”儿子说,“多大岁数了,还恋爱脑,你被男人骗得还不够惨吗?!咱家就这么一套老房子你也惦记着!”

“你瞎说什么?谁惦记咱家老房子谁知道!”女儿皱着眉、像干枣上的纹路,“我就是想让咱妈晚年享享福,去住个海景房,这有错吗?”

“扯吧——”儿子撇着嘴,“咱妈一辈子住老房子,朋友都在这边,你问过她想住哪儿吗,咱妈是恋旧的人,原地换个房子才是最好的——”

远茵伸出手打断他们,低声说:“你们俩别争了。让我想想行吗。”

“好,妈,你好好想想,”女儿说,“就当出门活动活动腿脚,跟我去度个假。”

“妈,你信我这一回——”儿子说。

“行了,行了,都去吧。”远茵挥了挥手。

她真的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窗户上的字又出现了——“你可以摆脱任何困境,只要你记住,你不是以肉体、而是以灵魂为生,只要你记住,那世界上最强大者存在于你。”——托尔斯泰(第992句)

第一日 ∙ 夜

卢远茵晚上喝了药,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

“你在吗?”她对屋顶说。

屋顶又传出下午读诗的声音,说:“在。”

“我睡不着,”远茵说,“给我放点音乐吧。”

屋顶放出一首古琴曲,有一点苦雨清风的味道。远茵觉得太凄然了,要求换一首。屋顶放出巴赫大提琴协奏曲。远茵终于安定下来。任何时候,巴赫都能安抚人心。

屋顶把平时的水蓝色睡眠灯换成了柔橙色阅读灯,让房间里温暖一点。

“需要调配一点睡眠的药吗?”屋顶的声音问。

“算了,先不用了。”远茵说,“我就这么躺一会儿也好。”

“你要我陪你说话吗?”屋顶说。

“嗯。”远茵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月球上是什么样子?”

“月球上,地貌以陨石坑为主。”屋顶说,“地质较为单一,月壤成分和地球土壤类似,有一些被小行星撞击的陨石坑底,有月球玄武岩,岩石色泽深、质地硬。”

“月球上,特别清冷吧?”远茵问。

“这两年已经有较多定居者。”屋顶说,“在月球面向和背对地球的一侧,都有人类定居点,从2056年之后,已经有25批次共382人到达月球表面基地,进行探索工作。”

“我们能给月球上发消息吗?”

“可以。”屋顶说,“可以连接地球同步轨道中继站,再连接月球信号站。你要发消息吗?可以把消息告诉我,我来发送。”

远茵说:“我再想想吧。”

她望着窗外的月色,听着巴赫的舒缓悠扬,像是沉入了深海,睡意慢慢来袭。临睡时,她看见窗户上显示出这一天的最后一句话——“行禅就是毋需到达目标的走,每一步都能为我们带来安宁、快乐和解脱。”——一行禅师(第993句)

第二日 ∙ 晨

“提醒,未按时吃药。”床头冲药器的声音锲而不舍地提醒着卢远茵。

远茵自顾自地喝粥,同时读一本《金瓶梅》考据的书,对床头声音的提醒不闻不问。

“提醒,未按时吃药。”

远茵没有吃的,是对她心脏不规则悸动的控制性药物。她的心脏最近像快要报废的马达,时不时就抽动一次,每次抽动引起的躯体反应和窒息越来越明显。只要按时吃药,这种爆发就能平息。她已经连续吃药两年多了。

远茵吃完粥,将碗筷收拾到洗碗机里,走进书房,打开平板电脑和书写笔。

“致清寒律师事务所,

以下是我对名下房屋资产的处理意见:”

她提起笔,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心中莫名转起一阵酸楚。她抬头再次环视了房间一圈,三年前,当这房子加装全屋的电子系统时,曾经做过一次总体装修。装修之后,屋顶和墙壁都由TTW聚合材料覆盖,其中可以走微电子电路,让房间每个角落都可以实时采集数据,AI互动。这次装修之后,曾经屋角斑驳的水渍和剥落的墙皮都看不到了,屋内焕然一新,也在微电子材料外,用棕褐色木纹材料做了装饰线,营造了古韵。那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心设计和勾勒过的。她的目光滑过屋顶的角落,看见科学的力量,也看见岁月的力量。

她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写不下去了。

她抬头望向窗玻璃上出现的字。“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神秘,诗歌就是万事万物的神秘。”——洛尔迦(第994句)

儿子过来的时候,远茵已经把律师函写好了。她没有给儿子看,但是从平板电脑的屏保可以看到刚刚编辑过的文件名:《关于房屋资产处理的基本意见——致清寒律师事务所》。她让平板电脑的屏保开着。她看见儿子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三秒。

“妈,我给你带了几张照片。”儿子刻意不提远茵的信,“小行星照片。”

他从衣袋里把折叠机掏出来,展开,调出照片,是几张小行星的特写照片,尤其是一张表面放大照片,隐隐约约能看见金光闪闪的星星点点嵌在小行星灰黑色的土壤里,不知道是不是做出来的特效。

“你看,你看,就在这儿,”儿子说,“妈,这次真的非常靠谱。”

远茵看着儿子:“褚利,你今年81岁了吧?”

“妈,你说这干嘛——”儿子一愣。

“这80年,你有哪些事,做得有那么一点后悔吗?”远茵问。

“问这干嘛?”儿子有点讪讪地说,“我都不记得了。……年轻时候的事嘛,你知道。”

“小利啊,”远茵说,“我和你爸爸,一辈子都是求稳的人。原来也总跟你说一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之类的话。是不是我们的教导对你来说太压抑了?”

儿子挠了挠头,有一点尴尬,瞬间回到中学时的样子,和他白发丛生的脑袋有点违和。他想了一会儿说:“妈,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靠谱?我是……我不是……”

“没说你不靠谱,”远茵说,“我准备把房子卖了。钱交给你替我配置。”

褚利有一点没想到,呆楞了片刻,张了张嘴。他大概准备了100句劝说的话,却没准备一句回应的话。

“我今天给律师发信,不过得等两天才会有回复。”远茵说,“你三天后再来吧。”

远茵看着儿子迟疑而出的背影,有点翻涌的悲伤。她叫住儿子,站起身,走到他身后,看了他片刻,拍拍他的后背说:“别驼背。说了多少回了。”

儿子走了。远茵转过身。“变老就是从热情转向慈悲。”——加缪(第995句)

第二日 ∙ 昏

午后睡醒,远茵把女儿叫到家里。

女儿刚坐下,远茵就调出来两张去海南的机票,说:“我买了三天后去海南的机票。”

女儿有点讶异,看看机票,又看看远茵。

“你说得对,”远茵说,“海南很漂亮。如果有一栋海景房还是养老的很好的选择。”

“太好了,妈。”褚薇说,“你想开了,真是太好了。我就跟你说,这个养老社区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去过,他们给洗手间里配的洗发液和护手霜都是丽拿黛雅的,特别高级。那边的医疗设施和配套医院也真是一流的,据说他们老板砸了30几个亿从全国各地请专家,又让最顶尖的医疗算法团队配套了医疗全检设备,比咱们这儿门口的医院好多了。妈,你要是真去那边养老,我也就放下一颗心。”

“薇薇,你还有3年退休?”远茵问。

“嗨,没定呢。”女儿说,“说不准得延到90岁。我跟我的保险公司在协商呢,要是延到90岁,我的养老保险package能一下子多出一大笔。”

“嗯,”远茵点点头,“孩子们还好吗?”

褚薇笑笑:“都好着呢。琴琴她儿子前两年也考了大学了,琴琴现在也挺清闲,都好。”

“那就好。”远茵站起来,慢慢走到床头,整体端起床头的冲药器,“薇薇啊,你也该想想你后面养老的事了。好多事情,都是细节。也不是有了社区就够了。有个人照顾还是好事。你看,就像这个冲药器,每个时刻每种药,都会替我想着。”

“妈,你别管我,”储薇眼皮一挑,“我还年轻着呢。”

远茵没再说什么。“三天后,你来接我吧。我银行还有些储蓄,都给你,可以买房子。”

女儿出门前,远茵抱了抱她。那感觉有一点微妙,远茵佝偻和瘦小的身子,似乎已经环不住女儿的身躯了。再也不像小时候女儿出门上学前的环抱了。远茵带着心底的涩然看到了玻璃上面的句子。“生命随心所欲的行进,海上有一些看不清的船,正航向你忘记了的春天。”——保罗.艾吕雅(第996句)

第二日 ∙ 夜

夜晚,远茵面对漆黑的夜,没有开灯,坐在床上。房间里播放着杜普雷演奏的埃尔加,100年前的录音听起来仍然新鲜,如潮水翻涌。

“查到了吗?”远茵问。

屋顶上又传出那个电影里的深沉的声音:“查到了。月球社区现在共有53024名数字人在生活。据说生活环境配备和地球环境非常类似,可以根据生前记忆进行定制。”

“那怎么申请呢?”远茵接着问。

“首要条件是骨灰要撒在月球上。”屋顶的声音说,“现在每个月地球平均有3枚火箭携探测器和设备往返于地球和月球之间。每一枚火箭都有少量空间供给骨灰释放预约者。价格是普通的国际机票2-3倍。直接在各大火箭发射公司的元宇宙空间就可以申请。只是都需要家属同意。”

远茵点点头:“他们会同意的。”

屋顶的声音说:“我还没有帮您填写申请表。”

“不碍事,他们会同意的。”远茵说。

“需要我帮您填写申请表吗?”

“好的。填吧。”

远茵说完最后两个字,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也把最近这段时间平静水面的表面张力都破坏掉了,一连串悲伤的涟漪在她内心深处扩散开来。杜普雷的琴音荡到最高音,似乎琴弦在那一点几乎要断掉。但最终,高音还是滑了下来,在中音区留下一串令人心碎的颤音。

我终于要来找你了啊。远茵想。

玻璃上的字如水波浮现。“唯有悲观净化而成的乐观,才是真正的乐观。”——尼采(第997句)

第三日 ∙ 昏

这一日远茵从早到晚都没有吃药。

她把药杯轻轻取下来,倒入水池中。下午睡醒后,她的心率检测仪显示出相当大波动,当时就触发了社区医院的预警,社区医院医生与远茵通了话,她告诉他,身体感觉一切都好。社区医院为她启动了24小时急救专线功能。

关闭了医生的通讯,远茵一个人靠在床头,腿上摆着一本诗集,看着窗外。

她莫名想起70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她和前夫吵架,不可开交,她似乎怎么做都没办法让对方满意,而她对对方提出的任何需求都被看作是苛刻的无理取闹。就在这时,她遇到了储冬。

她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跟前夫离婚,在45岁带着两个孩子嫁给了褚冬。那个冬天,她一个人打上车,从家里带出来的全部行李就是两个孩子的几件衣服。

她蜷缩在床里。床垫给她调整了角度,开始默默加温。

“需要我再调整室内温度吗?”屋顶问。

“不用了,盖被子还好。”远茵说。

“你害怕了吗?”屋顶问,“你的脑波监测数据有异常波动。”

“没有。我不怕。”远茵说。

看着你留下的文字,我怎么会怕。玻璃上出现:“感情是很难操纵的,人是很可怜的。”——杨绛(第998句)

第四日 ∙ 夜

这一夜,大雨滂沱,夜空黑暗,偶尔有撕裂的闪电。房间里只留了橘色的落地灯。

“帮我切断所有对外沟通的信号。”远茵对屋顶说。

“但是,”屋顶说,“你的健康数据,需要随时和医生保持沟通。”

“我说切断。”远茵说。

“可是,你在发烧。”屋顶说。

“你要是不切断通讯,我就把全屋的电源切断了。”远茵威胁道。

屋顶AI终于切断了对外通讯。远茵松了一口气。房间里随机播放了远茵收藏过的音乐。远茵躺下,看着屋顶。她不想闭上眼睛。

“给我把过去的照片和视频,随机播一些吧。”她说。

屋顶开始播过去的照片。她看见她和褚冬曾经去一次脱口秀表演,后来被请上台做群众演员的好笑画面,看见褚薇和褚利在游乐园滑冰时候摔成一片。她嘴角上扬,睡过去。房间拥抱着她,她像是回到了子宫般安全。

“人生在世,还不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给人家笑笑。”——林语堂(第999句)

第五日 ∙ 晨

卢远茵已经有一点神志不清了。

屋顶徒劳地呼唤她,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回应屋顶的呼唤。她三天没有吃药了,此时此刻心脏像卷入狂风暴雨一样抽搐。

褚冬去世之前,给她把房子里的方方面面打点好,编程序,想让AI像他那样照顾她。他把他们曾经读过并摘抄的句子都输入进去,为她随即呈现。三年过去了,她几乎已经习惯了独居。房子替他拥抱着她。她能感受冰冷玻璃的柔软温度。远茵想象着月球数字人社区的样子,褚冬的骨灰撒在了那里。现在她终于要过去和他团聚了。

她在闭眼睛之前,隐约看见了褚薇和褚利进屋的身影,但已经看不真切了。她知道他们一定会签署同意条款,在那之后,他们也都自由了。无论他们怎样闹,也还是她的小孩子。她现在,要去月亮上见褚冬了。

“我要爱,要生活。要把眼前的一世当作一百世一样。”——王小波(第1000句)